LOFTER居然把我这么正经的小说屏蔽了【微笑】
秦江是当真不喜欢府上的师爷。
熟读四书五经又有什么用呢？在世道乱人心乱的时候，书呆子到了这黄沙蔽天的西域，照旧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书呆子，在府衙占个一席之地领着月钱。
若不是他秦江大字不识几个，哪还轮得到柳苍梧当这师爷，天天来碍他眼！
柳桐字苍梧，落魄书生一个，丝毫家财也无。为避战乱自江南一路北上后西行，天佑元年到安西都护府，成了师爷。柳苍梧不爱孔孟，不喜老庄，唯独倾心于那些个志怪文集、奇闻轶事。这晌，柳苍梧正拉着秦江逛市集，想着挑些话本回去慢慢看。
“齐谐斋？先前可未曾知有如此书斋。”柳苍梧抬头看了看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，一声“叨扰”后推门而入。
秦江自是不愿进去，倚门调笑道：“怎的还能过目不忘不成？许是先前未到过罢。”话音未落，柳苍梧已摇着头出了门。秦江发疑：“这回如此快？”柳苍梧道：“秦将军不知，‘《齐谐》者，志怪者也。’我先前还当这齐谐斋不同于其余个书院，不成想里头尽是些孔孟之书，徒有志怪之名罢了。”
秦江无奈，与他并肩往回走：“我从未见过你这般不爱四书五经又烂熟于心的书呆子。”
柳苍梧笑道：“李太白之前，世人也未曾见过如此一人，一剑一酒尝遍世间冷暖，一笔一墨道尽红尘沧桑。”
秦家世代为将，祖上战功显赫，英豪辈出。可偏偏到了秦江，满身武艺不得赏识，在西域当个戍守边关的将军。
中原祸起狼烟乱，冕旒委地簪缨散，将军空老玉门关。
秦江秦世臣，柳桐只能叹他生不逢时。
可将军夜阑之际，依旧梦中铁马冰河。
“今日战况如何？”秦江大喇喇坐在胡椅上，支使柳苍梧读密函。柳苍梧拆开火漆，一句“将军若此时学字，倒也不迟”刚至嘴边，却在扫了一眼那寥寥几字的密函后，终是无言，把信丢在了案几上。
见平日里闹闹腾腾的书呆子只是静静地坐在那，沉默地用手抵住头，秦江不知怎的，一股寒意自指尖蔓延至胸膛。他拿过密函，认起自己所知为数不多的字来。
乱军……江……破了 ……令……
“别看了，世臣，别看了。”柳苍梧低声道，“乱军渡了江，破了都城，皇上也……李唐天下，怕是不再了。”
“哪是谁人天下？”秦江声音阴冷，“朱显？呵，区区节度使，也能搅得风云烈？”
然而秦江自己心里头清楚，安史之乱的满目荒凉，不止存在于史书与话本之中。
“柳苍梧，”秦江道，“我秦江世代为将。既为人臣，便忠于君。半枚虎符如何？寥寥千人又如何？于此地苟全性命，倒不如与他朱显拼个你死我活，黄泉碧落间见我先祖，也无愧我心。”
“秦将军……秦将军！三思！”柳苍梧慌乱拉住秦江，险些跌在了地上，“那你便是弃这天洵城百姓于不顾，弃了我大唐……最后的盛世清明。”
“乱军未至之际，还请将军，护好大唐……”柳苍梧伸手，赫然一枚母钱躺在他的手心中，上刻天佑五年。
“天不佑我大唐，将军。”
五岳已崩于眼前，那便护好培塿。
（二）
察哈尔的冬，总是格外寒冷。这次似乎来得出奇的早，十月未至，大雪先行。
秦元丞的马靴踏在积雪上，让其同地底下的腐朽一道，凝为坚冰。年轻的军官自北而眺，远方一片茫然。极北雪原从比远方更远之处延伸至此，在白色的统治之下，肃杀凄寒。及天及地，及人及物，大雪随军队而来，所过之处，炮火烧成烟霞。
马打了个响鼻，催促着伤感的主人。五花连钱旋作冰，方才满身是汗的马，此刻鬃毛上结满冰霜。
秦元丞翻身上马，握住马缰，向着一个截然不同的远方离去。
分明是民风粗犷之地，偏有处徽派宅邸盘于一隅，江南的绵软也便随之而来，如丝如缕。在战火纷飞，九州难安时，这股格格不入自是别有一番味道。
是塞上江南，还是无家可归之人最后的依托？
“将军回来了……将军回来了……”家僮仆役间响起一阵窸窸窣窣，而后又是一片死寂。秦元丞无暇顾他，拂去肩上落雪，书房门忽的被打开。
房内茶香四溢，氤氲出一片暖意。柳未晞倚桌而立，桌上电报尤是扎眼。秦元丞不想去想，里面是些什么，无非是“我军败退”、“敌军攻势甚猛”。败退败退，似乎这偌大华夏，不够三军一退再退。
此番，千军万马撤至长城以北。
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，至此成为只存在于千百年前的神话。
“柳未晞，”秦元丞听见自己说道，“多伦危急。整顿大军，我们即刻出发支援前线。”
柳未晞闻言苦笑：“大军？哪还有大军？区区千人抵不住的，将军。”
抵不住的。
当真抵不住吗？秦元丞想。哪怕一点点，微乎其微的希望呢？
“抵不住也要给我撑着。”秦元丞面若冰霜，“谁要是敢临阵脱逃……”
秦元丞的话语戛然而止，一切言辞在此刻愈见苍白。
北方风雨激烈，而后便是持久的凛冽，总好过江南烟胧，许久细雨绵绵后终为严寒所控。
秦元丞自小就不喜欢柳未晞的名字。
先前，他总能想到“蒹葭萋萋，白露未晞”，便觉得这名字应该放在姑娘家身上。秋日晨霜未散，露水微凝，伊人缓缓走过小桥流水，天边炊烟云淡风轻……多少诗情画意！可若是放在男子身上，不是阴柔便是有了些许登徒子的意味。
如今，他想到最多的却是“东方未晞，颠倒裳衣”
不甚明朗的东方，还能说些什么呢？秦元丞自觉无话可说。与其引经据典纠缠“晞”的问题，他更想不去看身边五胡于中原恣睢。
不同于秦元丞儿时就展现出的雄才大略，柳未晞倾心书上或说书人口中瑰丽的故事。柳未晞童年时有一家书店和他家遥遥相对，开店的是位先生，柳未晞从他口中听到无数先前自己从未听过的故事。
包括一枚天佑五年铜钱的故事。
那枚铜钱被柳未晞珍藏至今。他仍记得当他从先生手中接过铜币时，懵懂的柳未晰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踩雪坑玩的秦元丞，依稀感受到了什么。
而腥风自远海吹向极北雪原时，秦元丞的身心，便浸入了家仇与国恨中。柳未晰才意识到，自己从前在刹那间体会到的究竟是什么。
但他不想说破。
他只是在秦元丞出征前将那枚铜币塞给了他。
“打完仗一起去看看叶先生吧，”柳未晰说，“齐谐斋还在那里，从未离开。”
秦元丞看见，来自东海遥远彼岸的千军万马，他想起了柳未晰告诉过他的“抵不住的”。
大概吧？
但他不想辜负。北平千千万万的学生为还我山河而声嘶力竭，关隘千千万万的官兵为保江山而血染疆场，这千千万万……秦元丞不想辜负。
他看见，刀光剑影，风掣红旗；
他看见，血流漂杵，命丧胡尘；
他看见，电光火石，破风而至……
当子弹射穿秦元丞的心脏时，他只觉得，一切家仇国恨，在此刻化为一缕轻烟，抽离体外，耳畔回响着千百年前的浅吟低唱：
“塞下秋来风景异，衡阳雁去无留意。四面边声连角起，千嶂里，长烟落日孤城闭。
浊酒一杯家万里，燕然未勒归无计。羌管悠悠霜满地，人不寐，将军白发……征夫泪……”
将军白发……征夫泪……
天佑五年的铜币从口袋掉落，被积雪掩埋。多年后，一个年轻人捡起了它，但那是许久之后的事了。
许久许久，久到山河归位，四海升平。
彼时，民国二十二年冬。
（三）
六王毕，四海一。这齐谐斋的故事，怕是要从始皇帝君临天下说起。
叶淮站在甲板上，望着苍茫海面。路过的船员大多说着些晦涩难懂的语言，间或有人与叶淮搭话，也都是说着不甚流利的官话。
这是一艘发自闽中郡，正归航途中的商船。
秦王命徐福出海寻仙丹，以求长生。徐福领命，所率千余童男童女中，包括他的义子，叶淮。
忠义之臣不会让君主失望，徐福也是如此。他在午夜孑然登上荒岛，三天三夜后带着仙丹重新出现在船队中。徐福说他上岛分明一刻钟不到，想来是“山中方七日，世上已千年。”
叶淮对仙丹抑或是仙人兴味索然，他为义父平安归来而心安。
归途，风雨大作，船队为巨浪所扼，千余人只活下一人。
徐福将那唯一的仙丹塞给叶淮，他因而存活下来，等到了过往商队的援手。
船员问叶淮在看什么，叶淮说他看见了南溟。
没有人听懂叶淮的话，只有他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。
九土城郭于是多了一家书斋。
悠悠五千年，叶淮是它的一点星尘，滚滚长河在叶淮的生命中便也凝聚成一滴水滴。
千百年来孤寂的身影，你在等待什么呢？
这已经是叶淮第八次遇见这孩子。
他仍记得，这孩子很久很久以前叫柳桐，字苍梧。当他推开齐谐斋的门时，叶淮感觉到，这孩子与齐谐斋之间，有着生死轮回也难以磨灭的联系。
再次看到柳苍梧，叶淮从他被刀戟贯穿的尸体上找到了一枚铜币，上刻天佑五年。
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，叶淮时常能看见那孩子，正如当初天不佑大唐，这柳家孩子不是夭折就是早早殒于战火。
叶淮一直在等待着，把铜钱交还给他的主人。
在北平被革命浪潮洗礼时，远在千里之外的察哈尔，在九岁那年柳未晞推开了齐谐斋沉重的木门，他的生命与齐谐斋再次产生了共鸣。
就像察哈尔的雪，化了又积，生生不息。
叶淮把铜币交给了他，讲述了从前某个时代华丽的陨落。
三十年后，叶淮再次回到曾被鲜血覆盖的察哈尔，在一具白骨旁捡起了他亲手交给柳未晞的铜币。
无上的悲凉与迷茫袭击了他。叶淮不明白，死亡对于柳苍梧而言，就那么不值一提吗？几生几世，在黄昏时刻出生，又在黎明将至时刻奔向死亡。
或许他是为死亡而生的。
叶淮回头，他看到灿烂星河在他生命中蜿蜒流淌。
冰雪将逝。
“叶先生，您要将这枚铜币捐献给我们博物馆是吗？”
“是的，烦请您好好保存它，柳馆长。”
柳清澜闻言，诧异抬头，而叶淮已经登记好捐赠人信息，消失在柳清澜的视野里。
“想什么呢？”坐在大厅沙发上的秦越起身，来到柳清澜身边。
“没什么……只是有点奇怪，我没告诉过他我的名字，他是怎么知道我姓柳的？”
“谁知道。”秦越耸肩，说道，“这世上的事，谁又能说得准呢？”
注：
- 天佑年间流通货币为天佑通宝，作者为了行文方便就擅自改为了天佑五年通宝。
- 唐朝天佑四年灭亡，虽然唐人仍在使用天佑年号，但小说中以正史为蓝本，天佑五年是在唐灭亡后安西都护府最后的执著。
- 《齐谐斋》是作者一字一句凝聚出的小说，是作者的心血，不希望任何形式的融梗抄袭。